寺中生活与我之前的相去不远，就是多了诵经念佛一项。清早先要做完早课，才开寺门。原来这座寺并无名目，香火不如山顶的净慈寺鼎盛，来的大多是顺道添些香火的信男信女。我自告奋勇接下寺中杂务，妙心师太也没有多做推脱，俨然已当我是寺中人。说是杂务也不过是栽培桃树，本来这座山就有大片桃林，只是山上和山腰、山脚的花期各异，料想净慈寺的桃花正艳，近来到这里的香客也在增多。
前世今生也是如山上山下这般，一个花开一个花落
这日刚把残枝收到柴房，想起这时应该洒药。这还是前世游西域时看到的，无怪乎那边皇室园林比上中土艳丽许多。当时也是一时兴起，向番人问药方，他们大大方方地告之，我听后哭笑不得，药方本是我们用于医治风寒，他们倒用在此处。据我所知番人体质与汉人大为不同，药方对于他们毫无用武之地，倒是可以用于园艺。
我把前日晒好的草药翻出，随便寻个药罐，按着常人用药三四倍入药，正在熬着，身后响起了清脆童音。
“你染上风寒了？”
转身，施了一礼，道：“小师父有所不知，这是、嗯、我家乡那边的方法，”我思考着措辞，“等熬好后撒到桃林中，对桃花是极好的。”
连日来和小梦如相处，我对她都是以礼相待，唤她也一直是“小师父”。也知道了她不爱多言，却很会关心人。
想起妙心师太的嘱咐，心中未免感慨。现在还有半个月不到，不知她该如何面对。
既然答应了师太，我就一定会照顾好小梦如，只是不知道她是否愿意。无论如何，都要先搞好关系。
“小师父，我往后可以唤你小梦如吗？”前世今生我都不惯与陌生人相处，江湖上多是一言不合刀剑相向，连婉姐姐有时都会责怪我不会人情世故。
-----“也好，你只会对我一人如此”
当下自以为应该先从称谓下手。
“明明是比我小为何加个小在我名字前面？”
一时间惯了把她当成小孩子，不想自己比她还小，似乎也没她高。
“那就叫梦如好了。”我尴尬地打着哈哈。
“小沫。”陌生的童音，熟悉的字眼从她口中出现，我怔怔地看她，又不是在看她。
究竟多久没有听到这两个字，一年、两年、十年，还是一生？
前尘往事，依稀昨日。弹琴的婉姐姐、煎药的婉姐姐、披嫁衣的婉姐姐、吻向我的婉姐姐……
记忆最后一幕，是漫天桃红，是她双目紧闭，无论如何也无法唤醒。
怕，很害怕。当初的隐忧经时日的酝酿已成大患，重生而来的喜悦尽然磨去，只余不安。是真的怕了，所以惶惶终日，一声呼唤便让我惊弓而坠，害怕此生再经历一遍生离死别。
我这个因，到底是对还是错？
小梦如自怀中抽出手绢，递给我，脸上带有歉意：“以后我还是唤你如沫好了。”
沈如沫啊沈如沫，你真的是白活了那么多年，居然让一个小孩子为你担心。
“嗯。”我擦着脸，瓮声瓮气地应了。
“还有一件事，刘师傅要几株桃树，他让你过去一下。”
刘师傅是附近有名的花匠，时常进山中找寻合意的回去栽培，有次上香时谈起园艺之道，发现我是同道中人，便交了我这个小友。
“如此梦如先过去，我、我洗把脸再来”
等我提了一壶药到桃林时，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正在抚着桃木，赞叹不已。
“如沫小友，你这是哪般？”他一眼就看到我手上的药罐，不解地问道。
“刘师傅也知道有可言有不可言。”我故意卖个关子。
“如沫小友，”刘师傅无奈地看着我，“之前我就觉得奇怪，小友慧根很深，现在一看，当是少年老成啊”
“刘师傅抬举了。”我也在打哈哈。
“不说这个，今日我来是有事相求。”他知道我是不会告诉他真相的，只好提正事。
“刘师傅请说，如沫定会相助。”
“近来沈园修缮，问我要了几株桃树，我找来找去发现贵寺这几株长得正好，还望小友成全。”言下之意是要移栽几株桃木。方才他曾问过妙心师太，却不知为何师太要他问如沫的意见。
“师傅你是说沈园？”我差点要叫出来。
“没错，就是沈府的园子，”刘师傅继续就解释道：“小友久居深山，怕是有所不知，沈家是渝城乃至我朝最大的丝绸庄，富甲天下，连纳贡也是指定沈家绸缎。”
不，我知道，甚至比你知道得更多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大小姐，不好了。
门外伙计急匆匆跑进来，都忘了敲门。
我御轻功到梁上，婉姐姐脸色马上严肃起来，完全没有刚才那般又惊又喜的样子。
何事？
纳贡的那批货被人半路劫了。
婉姐姐眉头皱了起来，一步不稳，险些跌到。伙计刚想去扶，她撑在案上，摆手，道：“知道了，出去吧。”
“可是，”伙计看到自家大小姐这样，硬是把后半句隐去，施了一礼往后退下了。
我才敢下来，将婉姐姐拉过来，看到她脸上血色全无，也不管胸前伤口，把她圈在怀中，低声道：“是八王爷。”
想也知道，皇家的东西道上的小贼不敢觊觎也没有能力觊觎，单是要知道运送路线就得花大笔功夫，更不要说打败押送的一等一高手。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若是没有大人物在背后撑腰根本做不了。
无怪乎清风寨有重兵把守，原来是八王爷的人。好，今晚我便要把这狗窝端个底朝天。
婉姐姐像是知道我心中所想，转过头，神色不妙，她忿忿道：“小沫刚刚答应我的还记得？”
“不再惹事，但我没有惹事啊，只是把我们的东西拿回来而已。”
“沈如沫！你当我的话是耳边风。”婉姐姐真的生气了，然后便要挣开我怀抱。
“好了好了，是我不对，”我忍住伤处的痛，一边讨好道：“好，都听你，不去惹事。”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沈家确是天下第一富商，但也因此树大招风。
前世沈家失去八王爷的庇护后很快风雨飘摇，苦苦支撑半年终于撑不下去。婉姐姐散了奴仆，沈家旁支也各自到四处避难，最后剩下婉姐姐和我二人在沈园度过。我在云游前找回李管家帮忙看院子，才没有荒废了沈园。
“素闻沈园桃林奇异，花期最长，即便是现在也是满园芳菲，不知刘师傅可否带如沫去一探究竟？”
“可以，明日午时我要到沈园移栽几株桃树，刚好小友可以帮上一帮。”刘师傅爽快地答应下来。
刘师傅走后，山间清冷许多，我抚过一树树桃花，不知间已拾级而上，眼前豁然，原来已到留客亭。我将目光放远些，再远些，即使是知道这已是最近的一次。
前世登五岳，登蜀山、峨眉、太白，攀登过许多不知名目的小丘大岳。或朝雾夕霞，或夏雨冬雪，每次都有不同风光，但我总是远眺同一个方向，思忆着同一个人。
所有目光似乎都集中在这一眼，穿过了悠悠岁月，企图到达不远处。
一直到晚课我都是恍恍惚惚的，妙心师太看在眼里，没有多问，反倒是梦如看了我几次。可见今天我表现得很是怪异。
不知道是第几次分神，感觉到手臂被某物戳着，我转过身，刚好和梦如对望。应该是从小修佛的缘故，她眼中清澈异常，古井无波。
“如沫，佛前不可心存杂念，否则一天功课全会白费。”
虽然声音有些稚嫩，眉宇间俨然一副小师父模样。
“我本非佛道中人，为何计较一天两天的功课？”我反问。
“众生皆佛，一念成佛。”她思考一番，“后半句倒说得对，万相无相，各自修行，自是不该拘泥一道。”
稍顿一下，梦如抬起小脸，眉头皱着，抿了抿嘴，声音换了颜色：“抱歉，我过分了。”目光紧紧咬住我的脸，似是不想放过我的神色。
她这时并非以佛教徒而是以“梦如”本身来道歉，她并不能强求。
果然早慧。虽说妙心师太，曾谬赞我慧根不浅，但自知自己已历一世，比之梦如，才发觉天下果真有这般人物，无怪乎师太会收她为徒。
“梦如，明日午时我会出寺一趟，去沈园帮忙移栽桃树，会稍晚才回来，不必等我，留些斋菜即可。”又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：“若是有意，也可与我同去沈园游览一番。”
其实晚膳前也和师太说了，毕竟我还算是寺中人。至于梦如有没有听到则无从得知，也好告知她一下。梦如只是看着我，思忖片刻后再开口道：“莫非如沫为此事心有所忧？”
在小梦如过于清澈的眼中我忽然有种被看个通透的错觉，似乎在她面前我全部秘密都会被知悉。
不可能，我分明记得前世和这个小女孩并无交集。
“不完全是”我只好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，眼睛再不敢和她交接，硬是转移话题，问：“那梦如意下如何？”
“渡己先渡人，我陪如沫去一趟。”
虽说知道梦如天性善良，但没想到她会这般对我。便是妙心师太也不会这么做，她明白各人有各缘，知道我和她的缘只可到这里。隐隐觉得梦如今天似乎也有些奇怪。
当然若她能够单纯因为想游园我会更加欣慰。但我还是由衷地道出谢意：“多谢。”
梦如微微点头，而后继续做晚课。
当夜无眠，躺在床上想了很多，快破晓时才有些睡意，小孩的身体比不了大人，特别是这付身体才大病初愈，要是之前我肯定会彻夜无眠。但睡得极差，始终在做着同一个噩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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村野风大，过山尤是。我提一口内力狂奔，一边庆幸可以御风而行，加快脚程；一边紧了紧身上薄衣，内力郁结，本来就动不了多少，此刻更无法分出一丝以暖身。三日里，婉姐姐拖住我，一刻不曾离开。换做平时，我定会欢喜如狂，事实上这三日我笑的时候比三年还要多。
“睡吧。”玉塌上娇躯横陈，我忍住冲动，只在她梨涡落下浅吻。无意拨动腕上铃铛，挣扎一刻，仔细绑到她腕上。
这是我最后一次负你。
我换上夜行衣，再看一眼婉姐姐，她似乎眉头皱了些许，晃了晃脑袋，原来是我看花眼了，当下也不管内伤外伤，运足轻功就往清风寨去了。不是我托大，清风寨顶多算个不入流的绿林小寨，尤其现在八王爷刚刚接管，对寨中部署未必有我这个两次闯寨的武林人士来得熟悉，此番过去定会打他们个措手不及，况且我做的仅仅是把一点布料偷出来而已，要是真的可以被我偷到一点便足以跟八王爷对峙。我往树上借力，一下子便翻过高墙，随手敲晕几个军士后便进来了。整个过程过于顺利，令人不得不怀疑是空城计。八王爷如此聪明，那这肯定就是空城计。
我到处也寻不得仓库，看来他的伎俩拙劣不少——又或者说，如我所料，此处定有，毕竟没有钓饵，我这条大鱼可不会上钩。果然，转了一圈，发现巡逻人在厅堂后面的杂物房里交汇，原来是此处无银的把戏。 这于我并不是什么难事，就是稍微费时，从檐上跳进天窗，再荡到梁上，顺着顶梁柱便看见几匹绸缎，一直连到打开的暗室。整整一个仓库的数量。
打开的暗室，那么接着——果然，外面瞬间响起刀戟相碰声，火光刹那堆满庭院，并且可闻外围援军靠近，从他们的脚步声可以断定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。
八王爷何时有如此铁军？皇帝老儿怕是当不久了。 我沿来路出去，带上绸缎，回到来时树下，摸到树下拿出之前剥下的一身戎装，大摇大摆地混进军士中。八王府的亲兵盔甲比较大，自然不适合我这种小身板，却刚好可以塞进绸缎，从外表看和普通士兵相差无几。
我自然留了一条后路。在清风寨后院有一处相当隐秘的地道可以通到外头，整个清风寨就只有寨主知道，我也是上次救婉姐姐时无意中发现的，而如今寨主已死，我就更加有恃无恐。
“你、你还有你，”前面带队的军士指着我和另外一名军士吼道：“守住后院，一只苍蝇都不要放走。”
心中一喜，等大部队走后靠近他谄媚地说：“这位大哥，听说这次的贼人凶残至极，小弟我上有小下有老的，该如何是好啊？”
他轻蔑地看我一眼，道：“新来的吧，这么大惊小怪。一边呆去，看老子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刀宰了。不过……”眼中闪出贪婪的光，手指还比划了几下。
我继续谄媚地说：“小弟我自然不会让大哥难做”接着拿出一锭银子，“小小心意，就当做我给大哥你的见面礼，往后可要多多提携小弟。”
他快速地把手一抽，银子便没了踪影。
我迅速进了后院又绕了一大圈，确认无人跟踪才矮身钻进假山，凭记忆摸索到某处机关，山石间随即出现一道小口，刚好可容一人。我解下甲胄，先提气，而后用腰带拖着绸缎往里面塞。后半段通往山洞，空间一下子大了起来。我稍稍舒口气，倚着石柱休息起来。
心跳缓下来，多少次生死相交，除了救婉姐姐那次外，还没有像这样没出息。
---小沫，这唤作关心则乱。
“铃——”声音自前方打乱寂静，熟悉的铃音让我怀疑自己幻听，整个人似乎回到她的身边，即便是知道如今危机四伏也让人安心，任由意识远去……
婉姐姐，婉姐姐、婉姐姐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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